Tomb to Heaven(天堂冢)

是在群里写的原创文,今天偶然翻出来觉得太他娘的不错了,忍不住贴一下(……)

-1-

通常情况下,十六岁的孩子都会长成十六岁的模样,而十六岁的加百列却仿佛停在了十二岁那年。好像从十二岁开始,他就没再长过个子,因而在同龄的男孩儿中显得又瘦又小;他脑子也不健全,其他男孩早学会了在异性面前展示自己绅士的一面,他却到现在还喜欢拽别人头发,等着别人回过头来瞪他,然后露出一个痴痴傻傻的笑。

而这个“别人”,事实上也只有罗伊一个。罗伊的头发的确很漂亮,浅金色的,像小鸭子的绒毛。它本应是十分细软的,只是多数时候,他都像个老派绅士那样用头油把头发全部背到脑后,一丝不苟的,显得发丝庄重又坚硬,因而一般人都会对他的头发升起一点敬畏的情绪来,总不敢朝他伸手。加百列却不管这些,不管罗伊的头发梳理得多么整齐,他都会跑跑跳跳地来到罗伊的背后,把那头金发抓得乱七八糟,然后又傻又羞地笑着说:“罗伊,来和我玩儿吧。”

罗伊并不厌恶他,如果能够回答,他一定会点头答应加百列的邀请。然而通常情况下——所有情况下,这时威廉都在罗伊的身边,而有他这个跟屁虫在,罗伊根本就说不上什么话。威廉会抢先咧开他那张又厚又巨大的,好像鱼唇一样的嘴,发出老鸭子一样嘎嘎的笑声,说:“傻瓜,娘炮!又想来找你的小相公啦?瞧瞧你自己的模样吧!”然后加百列的笑容就会垮下来,嘴角向下一撇一撇的,像要下起雨。他会生气地喊:“你是猪,你是猪!”然后胡乱踢蹬脚边的任何一样东西。所有人都会被他逗得大笑不止,好像他这样真诚的愤怒只是一场喜剧表演,而他们都是台下的观众,与台上的闹剧无关。

但罗伊从来不笑。加百列在这时会发出一声吼叫,在罗伊听来,就像一只受伤的蓝角马,在试着让啃食他大腿的鬓狗理解他有多痛,罗伊只感到想哭。但他的朋友们都在笑,所以他至少不能哭,他只好绷紧嘴角,用一种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加百列发疯。

这种悲伤的目光倒是不会被瞧出端倪的,因为在他这帮朋友们的眼里,罗伊就是这么一个逗不笑的家伙:他们所有人都有过笑到肚子痛,流眼泪的时候,他们要是像河马一样笑起来,那声音真能把房顶掀翻。而不管他们如何大笑,罗伊的脸上永远都是那种沉思的,悲伤的表情,好像他不知何为笑,好像他和这些朋友们并不处于同一世界似的。

他的朋友们不知道的是,罗伊并非是永远不笑的,他只是在他们面前找不到笑的理由。

罗伊与他们成为朋友并非出于自愿,他的父亲是当地黑帮的头目,父亲手下的孩子自然都想巴结他,他的朋友们就是这样一群家伙。威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,并且是与他最为寸步不离的那个。这帮人看见什么都要嘎嘎大笑,女孩子的裙摆被风吹起来,猫咪被石子丢中后嗷地一声迅速跳上砖墙,戴着眼镜的男孩被打断一条腿……都是他们发笑的理由。罗伊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。因此,他很想结交些别的朋友,可镇上其他的孩子知道他是黑帮的小少爷,全都害怕他,一见他便躲得远远的,久而久之,他就只能和威廉这群人一起玩儿了。

所以,每当加百列在后面,像个天真无辜的小兽一样拽他的头发,他真想回过头说一句:“好啊,我和你玩儿。”

威廉他们从不和加百列玩。他们嫌他傻,又嫌他丑,说他的雀斑像是一种皮肤病,那对虎牙让他看起来像条流浪狗,而那种乌黑的,毛茸茸的卷发,上街乞讨再合适不过。罗伊知道加百列的傻,他们年纪相同,而他,甚至就连威廉,都已经进入了中学五年级,加百列却还在二年级的队伍里。而至于“丑”这个部分,罗伊就不明白了。他只觉得,当加百列怯生生地,眼神闪烁地朝他走来,这世上除了加百列那对潮湿的,天空一样的眼睛,其他一切都模糊了。隐隐约约的,他竟好像步入了一个落雨的森林,而朝向他的加百列是一只还站不稳的,带着母乳味道的小兽。世界最真实的,最天然的面目就这样在他面前打开。

每当这时,罗伊都会想要对加百列微笑,然而威廉那嘎嘎的声音必定要抢先一步,说一些刻薄的话,罗伊那点儿微笑便又缩了回去,而刚才微笑的欲望,也好像更接近一种生理上的痉挛了。

如果叫威廉他们知道,罗伊竟愿意对加百列微笑,恐怕都要大跌眼镜吧!

而事实上,在他们十五岁那年夏季的某个夜晚,当宾客们都在罗伊家花园里的灯光与烛火中纵情享乐时,在更高一些的地方,那个从窗口透出光明的房间里,加百列当真曾经看到了罗伊轻微上扬的嘴角。

-

这座小镇位于内陆,在这座岛上要算气候干燥的,仍是四季多雨。梅菲尔德家举办宴会的那天,就正赶上一阵细雨,可这日期是一个月前就定好的,请帖也早就发出去了,因而即使遇见这样的天气,宴会也要如期举行,主人只好取消了室外下午茶的活动,同时也将晚上舞会的地点也改在了大厅内。

有些宾客很早便到了,那时厨娘们还在紧锣密鼓地忙活,因而整座房子里都飘着食料的香气,一会儿是肉桂,一会儿是胡椒,一会儿又是某种来自异国的佐料。梅菲尔德家的女士们就在这阵阵香气里迎接宾客。长女方达遗传了母亲的意大利人长相,一头乌黑的长卷发,棕黑色的眸子。她今天穿了一身猩红色的法兰绒长裙,高高的衣领托着下巴。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,有客人来时,她便微微颔首,得体地微笑起来。她只有二十岁,眼神却沉甸甸的,像一个少妇,只有当她开口说话时,那样甜美的声音才让人认出她还是少女。梅菲尔德太太穿了天蓝色的丝绸礼服。她和方达一同站在门口迎客,方达对着每个人颔首微笑,而梅菲尔德太太则给了每一位客人热情的拥抱。

小女儿凯西负责将客人的手袋,帽子等衣服送到楼上卧室去,每当有客人来时,她一接过对方的东西,就像个小白鸽一样,飞过来又飞过去的,好像还有不少活计等她去做,非她不可似的。梅菲尔德太太不时地提醒她小心,她只是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一声,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,照旧飞快地跑来跑去。

终于,她这样自由的行为受到了上帝的惩罚:当她匆匆经过某个拐角时,那里有人也正匆匆地往她的方向跑,两人于是撞到了一起。对方比她要强壮些,只是后退了两步,凯西却被撞倒了,手中的礼帽也随着动作掉在了地上。

小姑娘又气又恼,脸涨得像番茄。她从地上爬起来,走到了那人的跟前,趾高气昂地喊:“把它给我捡起来!”

罗伊就是在这时来到楼下的。他不爱参加宴会,因而要趁宾客还不多时,到厨房拿些食物回到卧室里去,以捱过漫长的晚上。通常,他对周遭发生的事不怎么关注,但凯西的喊声很洪亮,除了在后厨忙活的佣人们,大厅内的宾客,女仆,所有人都朝凯西看了过来,他的目光也不由得被吸引过去了。

他已经从凯西那目中无人的语气里判断出来,对方是个下人,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那个正被凯西吆喝的人,竟然是加百列。

“你,撞倒了我,所以你要把那顶礼帽捡起来,再向我道歉。”

“对,对不起,小姐……我……”加百列被吓坏了,变得比平时更傻。他比凯西高了一头,然而此刻缩着肩膀,不知所措的样子,却让他好像比凯西还要矮小了。

凯西哼了一声,又朝他走进一步:“你竟然笨到连道歉都不会?你……”

凯西的话头停下了,有人朝她怀里塞了什么东西。她生气地朝那人看去,不禁瞪大眼睛惊呼了一声:“罗伊——”

罗伊并不清楚事情原委,但凯西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他心生反感,而加百列那抵住墙根,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他觉得愤怒。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成了一种冲动,使他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拿起凯西掉在地上的礼帽,硬生生塞到了她的怀里。

然而当凯西喊出他的名字,他才如同冷水浇头一样清醒过来,立刻对自己的举动后悔了。周围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,便开始窃窃私语,他即使听不真切,也十分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。

他和还靠着墙角的加百列一起被困在了人群的焦点里,面面相觑,不知所措。就在这时,这一片议论声中,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,那声音十分突出,就像一把剑从空中劈下,在大厅中回响着,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。

“凯西!妈妈说了多少次,叫你慢一点,你还是不听。这下怎么样?你撞到了这位先生。”

只见方达朝他们款款走来。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甜美,却很有威严,周围人仿佛也受了她的影响,声音渐渐小了下来。

凯西动了动嘴唇,委屈地喊:“他可把我撞到地上啦!”

“是你跑得太快,看不到面前的路,这才撞上了人家。凯西,犯了错就是犯了错,别找这些借口。”

凯西不敢还嘴,只好瞪大眼睛看着方达。

方达朝加百列扬了扬下巴:“向这位先生道歉吧。”

凯西及其别扭地转身,对着加百列说:“对不起。”那动作好像被控制了行动的傀儡,十分别扭。加百列急忙摆了摆手:“别这样!小姐,十分抱歉,我把你撞倒了,抱歉,十分抱歉……”

梅菲尔德太太对方达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,犹豫了一下,走过去揽住罗伊的胳膊,动作却十分拘谨:“你怎么下来了?我说了会派人把食物送上去的。”她察觉到自己语气的不对劲,窘迫地笑了笑,刻意将声音放软了:“你说身体不舒服嘛。”

为了使这份关心更加逼真,她还撒娇一样晃了晃罗伊的胳膊。罗伊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好像灵魂终于回到了身体里。看着梅菲尔德太太抓住他胳膊的手,他产生了一点呕吐的冲动,下意识地把那只手甩开了。

他朝后退了几步:“我这就上去。”在转身走上楼梯之前,他又补了一句:“别担心,不会再下来了。”

-

罗伊走进自己的房间,转过身来锁上了门。此举毫无必要,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再来了。客人们与他的父母同辈,不必要前来讨好他,而他的那群“朋友们”都还没有资格参加梅菲尔德家的晚宴。但他还是把门锁上了。

他只对一件事耿耿于怀:为什么加百列会在这儿?答案实际不难想象,某位佣人的儿子,或者弟弟,在忙碌时过来帮忙,无非如此。但他就是想要亲口问一问。只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,恐怕他也没机会再问了。过了今晚,他又要被威廉那群人包围住,而这个问题也将被他抛之脑后,毕竟本来就十分无关紧要。

天色渐渐暗了,暮色像一杯隔夜的红茶,黑夜的墨汁一层一层地注入它,渗透它。窗外的世界一点一点被黑暗笼罩住了。罗伊望着这样的黑夜,觉得内心里仿佛空了一块,像一枚布丁被人舀去了一勺,留下一个突兀的空缺。

他拉开了电灯,在书桌前坐下。棕色的木质书桌在阳光下时,看起来像颜色略深的蜂蜜,现在却浮现出一层干燥的苍白。楼下传来宴会的喧闹。罗伊听到了女人尖锐的笑声,他仿佛被一只涂了甲油,指甲极长的小指刮伤一样,嫌恶地皱起眉头。

桌上的书还停留在他走之前翻到的那一页,他略微俯下身子,试着让自己沉浸在阅读里。每次家中举行宴会,他都是这样做的,阅读,或是绘画,总之做些什么,只要能让自己不去注意楼下的晚宴。今天,他正读到第二页,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,只好放下书去开门。他绷着脸,把门锁拧开,向外看去,只见加百列正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餐盘,门一打开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机敏地抬起头来。

罗伊的表情不禁缓和了一些:“你来做什么?”

“你的姐姐叫我给你送些吃的过来。”他小心地托起手中的餐盘,“罗伊,楼下的人们正在吃饭呢,你也该吃饭了。”

罗伊点点头。“谢谢。”他要把餐盘接过来,加百列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该放手了。两人双双端着托盘,对视了几秒,加百列才终于恍然大悟:“噢!对不起……”

“不,谢谢你。”罗伊停顿了一下,他本想问他,你怎么在这儿?但他最终没有问,只是点了点头,就转身回去了。

他把餐盘放在房间内的茶几上,然后去关门。转身的时候,他吓了一跳,原来加百列还没走,而是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。看到他惊讶的表情,加百列也困惑地眨起了眼睛。

“你怎么进来了?”

加百列的眼睛瞪大了,脸上涨得通红:“对不起,罗伊,我,我……”

“我只是问问。”罗伊赶紧解释,因为心急,甚至抓住了加百列的手腕。加百列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,罗伊感觉到掌心的手腕微微颤抖着,忍不住用拇指在上面蹭了蹭,“我不是要你走。你想留的话,就留下来吧。”

加百列这才放松了,对着罗伊嘿嘿傻笑。罗伊放开他,把门重新锁上了。

“你饿吗?”罗伊走到茶几跟前,指了指餐盘,加百列蹦了过来:“我根本没吃东西呢!肖特里那家伙,把我骗来做一个下午的苦工,说要给我好东西吃。结果呢,那些鹅肝呀,牛眼肉呀,全被他们吃光了,一口都没给我剩……”

“肖特里?”罗伊打断了他。加百列正新奇地在餐盘里看来看去,没有。罗伊思考了一下,重新问他:“肖特里,是你的哥哥?”

“才不是呢!那家伙是个大坏蛋!我可没有这样的哥哥。”

罗伊坐在床边,撑着下巴看加百列探索餐盘:“那么,他是你的邻居?”

“是,他住在我家隔壁。”

加百列终于决定下手。他抓起一只海螯虾,笨拙地掰起了虾壳。罗伊也拿起了刀叉。他们没再说话,各自享用着晚餐。在罗伊专心致志地解决那块炖小牛肉时,加百列突然像个听到风声的野生动物一样直起了身子。罗伊才要问他“怎么了”,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:“他们到外面去了!”

加百列跑到了窗边,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,最后转过头来笑着对罗伊说:“雨停了,大家都来到了花园里。你过来看呀!”

罗伊感觉到胸口痉挛了片刻。人群的欢乐,对他而言,更接近痛苦,让他想起自己并不属于这儿。而加百列那么单纯,好像不知道人间还有痛苦一样,他几分钟前才向罗伊抱怨肖特里的恶行,一转身便为人群的欢快而高兴了起来。

他跟着乐队的演奏哼了一会儿,发现罗伊没有跟过来,于是又哼着调子,蹦蹦跳跳地回到了罗伊的身边。

“我们也可以跳舞。”

他十分自然地牵起了罗伊的手。罗伊感到惊讶,在今夜之前,他们甚至没有过一次有来有往的对话,加百列却能这样自然地和他亲近,就好像他们之间存在有一种大自然所赋予的特殊联系。而他对此也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,他只是顺着加百列的力气,把手臂抬起,放下,向前走,向后走,转个圈。

罗伊从没和谁跳过舞,但那些动作他是学习过的,因而明显看出加百列并不会跳舞,只是拉着他十分随意地做动作。如果他现在叫加百列停下,由他来引领舞步,他想加百列是不会反对的,但他没有这么做。加百列看起来快乐且放松,他注视着对方,感觉到自己从未这样专注过。加百列对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,他的脑子里时刻盘旋着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,然而每当面对加百列时,他总能彻底地忘记外部的世界,只用双眼追随着对方,现在,他甚至连肢体的动作都由对方来引领。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到面前这个少年的手里了。

加百列对着他笑,露出两颗虎牙,两只眼睛弯起来,令罗伊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,好像他们并不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,而是在更为广阔的,树木茂盛的森林。但这个房间终究是不够大,加百列的动作又毫无顾忌,因而两人时常撞到家具。加百列为此生气了起来:“你的家具也是坏家伙!和肖特里一样坏。”

他在房间内巡视了一圈,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张木桌上,十分用力地踹了一下桌腿:“坏桌子!就是它最喜欢打扰我们跳舞。我还险些被它绊倒呢!”

木桌发出沉闷的哀鸣。仿佛还不够解气似的,加百列又重重地在桌腿上踢了一脚,木桌轻微地震颤了一下,浮在表面的那一层人造光仿佛因为这一震颤而轻轻抖落了。罗伊看着加百列,一声轻笑从喉咙里自然地流淌出来。他走过去,转过加百列的身子,使两人面对着。

“不是它的错。”他挺直身子,重新牵起加百列的手,摆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舞蹈姿势,“我来带着你跳,保证它会乖乖的。”

而加百列只是愣愣地看着他。他被罗伊握住的手柔软且温暖,血管脉络在皮肤下运行,其中仿佛有生命的力量正在苏醒,而在那座森林的旧址上,从朽木的根里,新貌生发出来。加百列的手指颤动了一下,像春天里抽动着生长的新芽。

窗外的音乐正进行到了高潮段,调子变得急促而热烈,罗伊几乎是冲动地抓紧了加百列的手,他不再犹豫,不再等待,紧跟着鼓点踏出了第一个舞步。加百列急忙追赶罗伊的动作。他从没正经跳过舞,但学得很快,只是跳了几个回合,就已经能够跟上罗伊的节奏了,罗伊为此感到惊喜。当两人的动作基本契合之后,加百列终于抬起头,双眼正撞进罗伊的目光。他不禁重新傻笑起来:“罗伊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笑。”

罗伊愣了一下,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竟然扬起了。他松开一只手,揽住加百列的腰,把对方搂进了怀里。“是啊,你是第一次见到我笑。”

-2-

这一夜很快便过去了。夏天也很快便过去了,接下来是又一个秋,又一个冬,然后春风一吹,他们便步入了十七岁的年纪。

罗伊和加百列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那个夜晚而产生什么变化。这不是罗伊想要的结果,但在那一夜之后,威廉一群人又回到了罗伊的身边,像一堵无形的厚墙,将罗伊与其他人隔绝开了,加百列自然也属于墙外的人,他们也就只有如此了。当他们再相遇时,一切又回到原点,就好像他们从来没牵过手,没跳过舞一样。好像那个夜晚只是一场梦。

加百列也许的确早便把这件事忘记了,他就是这样,像只不知疲倦的小狗,不停地奔跑,奔跑,把回忆都甩在后面。他从不长教训,也从来记不住什么美好的事,只是充满好奇地继续朝前跑着,对他而言,每一步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。但罗伊不同。罗伊总是容易陷进回忆里,这一段回忆被他反复咀嚼,由于没有新的回忆能够将它支撑起来,久而久之,便仿佛经过风吹雨淋一般渐渐单薄了,在真实的边缘摇摇欲坠,只要稍稍一碰便要化为齑粉。

他对此觉得可惜,不过也实在无暇再去思考这些事了。他已经十七岁,到了能够参与家族事务的年纪。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十分确切的计划,那个计划在他的心里构筑出了一个坚固的框架,他现在就正将这个框架填补丰满,直到它成为一个可以庇护他的保护所。可以说,他的前十六年都是为了这个保护所而做准备的,现在则一块一块地在这个框架之上垒砖,只要稍有差池,便要全盘崩溃。因而即使在面对加百列时,尽管他那么想再踏进他们的森林,也只能把这种欲望忍住了。将加百列放在天平的这一端,的确令天平稍稍动摇了片刻,但最终,它还是重重地向未来那一端沉了下去。

就连威廉都不再那样幼稚地对加百列挑衅,只会凶横地用嘶哑的声音叫他滚开。进入十六岁,他仿佛一夜间成熟了一样,原先那些被藏起来的,孩子气的野心,如今像一头成年的饿狼一样,将以前的威廉吞食了,并且在那些被褪食干净的白骨上,附上了那头饿狼的灵肉。威廉自身成了一头代表野心的饿狼。

但他们三人的连系并未因罗伊与威廉的忽视而消失。相反,威廉竟想出个办法,使得他们的连系更加紧密了。那一天,威廉朝他走来时,脸上挂着一种他十分熟悉的笑:微低着头,眉毛压得很低,使得眼神阴沉沉的,嘴角只有一边斜吊了起来。罗伊看到这种笑容时,会条件反射地产生呕吐感,因为当威廉这样笑,他往往是要提出什么恶心的主意。上一次,他就是这样笑着,提议去打断某个人的腿。罗伊还深深记得,他看着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在墙边痛苦地蜷着身子,一条腿明显已经麻木了,血从那里汩汩流出来。他看着那个男孩,拳头攥紧了,内心充满悲伤与愤怒,而威廉他们只是对着男孩快活地大笑着。

而这一次,威廉凑到他耳边说:“少爷,你瞧,咱们上次收拾了考辛斯家的小子,打断他的腿,老爷可是对你刮目相看了。”他的语调洋洋得意,还有些邀功的意思,“现在呢,科克发现了他们放叶子的地方,要是能去把那儿烧掉……”

大约是想象出了这件事成功后的场面,威廉发出一阵恶心的笑声。罗伊轻轻皱起眉,他在表达厌恶,威廉却自作聪明地将他的表情视为催促,赶紧继续说了下去:“要去烧掉仓库自然只能夜里进行,并且人越少越好。可如果一个人过去,被抓住以后必定没有好下场,所以……”他把声音压低了,朝罗伊耳边凑过来:“所以,咱们不如找个外人过去。我看加百列就挺合适的,这个活儿简单的很,就是他那个傻子也能完成。而且,反正他那个傻子,死就死了,也没人在乎他……”

罗伊猛地转过头来瞪着他,把他吓了一跳。他们这样对峙了一会儿,就在威廉要开口说些什么时,罗伊垂下了眼睛。

“我会和他说的。”他停了一会儿,轻轻补了一句:“告诉科克,他干得不错。”

因此,当他们再一次遇到加百列,而加百列也像每一次那样向罗伊走来,威廉不再对他嘲笑,而是大声对他喊:“嘿!小傻子,过来吧!这回你对我们少爷总算有点儿用处了,算你走运。”

加百列疑惑地看了看罗伊,步子变得小心,但依然坚定地朝罗伊的方向走着。威廉继续说:“你要是敢不听我们的话……”

“威廉。”罗伊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声,威廉立刻闭嘴了。加百列朝他做了个鬼脸,跳了一步,来到了罗伊跟前。

他们靠得这么近,如果罗伊伸出手,他就能再次将加百列搂进怀里。关于那个夜晚的回忆,在这一刻像潮水一样涌来。只要这样看着加百列的眼睛,罗伊便再次置身于那座森林了,他们曾在这座森林里跳舞,聊天,笑……他现在能够确定那个夜晚的真实了,而这种真实令他悲伤,因为他意识到,那个夜晚将永远停留在那里了。现在的罗伊,只能跑进这座森林深处的某个角落,把头埋进膝盖里放声痛哭。

罗伊逼着自己开口:“你会点火吗?”

“我会呀,”加百列歪着头笑,“冬天时,都由我来点燃壁炉呢,我家的壁炉……”

威廉打断他:“我们叫你去烧一个仓库,你去不去?”

加百列困惑地眨眼:“为什么要烧仓库?”

“跟你说了你也不懂,”威廉翻了个白眼,“就问你去不去?”

加百列对他皱了皱眉头,小心地转了转眼珠,朝罗伊看。罗伊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,只能从加百列更加动摇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。他的内心有一部分为此雀跃,希望加百列能够拒绝。但他理智的部分更希望加百列会答应。在他的内心里,那对正在向保护所的基石上垒砖的手开始颤抖了,一旦加百列说了不,他实在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意志,能将那块砖稳稳当当地垒上去。

“这件事只有你能完成,”他艰难地开口,装出十分冷淡的语气,“请你答应下来吧。”

加百列皱起了眉头,看上去更加困惑了。他在罗伊和威廉之间来回看了一会儿,突然低吼一声,朝后面跳了一步:“你在干什么啊,罗伊!你到底想做什么?我真是搞不懂!你明明——”

威廉大声呵斥他:“我们没时间听你废话!你只要说,做还是不做?”

罗伊咬紧牙关,拳头悄悄攥紧了。加百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嘴唇颤抖了几下,最终缓慢地说:“好吧……我答应你们……”

威廉志得意满地笑起来:“很好,算你识相。”

罗伊不忍心再看加百列那样的眼神,因而转过头,对威廉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
他知道加百列还在看着他。他知道,但他没有回头。他还知道,就在他的身后,他们的森林就要永久地沉没,下降到回忆里,直到面容模糊,真正地成为一场梦。

-

烧毁仓库的事,加百列完成得很好,威廉因此而受到了罗伊父亲的赞赏,尝到甜头,便开始酝酿更多的计划。原本,他利用加百列只是因为对方无关紧要,没指望加百列真的能做好什么,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加百列这个傻子,做起这种事来竟十分得心应手。罗伊为他这方面的能力感到惊讶,同时有些不安。而威廉则不得不对他重视起来,分给了他越来越困难的任务。

加百列就像一只无法被驯化的兽,要接受文明的教化,对他而言过于困难了,而要他与某种力量抗衡——不一定是自然,只要同样严酷,同样残忍,同样需要他以命相搏,同样只有死神能做出输赢的审判,他便能像一只被放归山林的兽一样,凭借天然的生存本能来完成战斗。于他而言,这是一座斗兽场,那些自以为有教养,遵循着人类守则的家伙自然无法战胜他。

渐渐地,威廉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。这一次,他竟提议叫加百列去绑架其他家族的少爷。罗伊千方百计地试图阻止,但他的理由无非是担心加百列不能完成任务,或者出卖他们。威廉满不在乎地反驳他,如果真到了那时候,只要找机会把加百列杀掉就好,罗伊便无话可说了。

于是,再见到加百列时,罗伊尽管十分抗拒,也只好咬牙提出了这一个请求。他既希望加百列能对他摇头,又不敢想象加百列拒绝之后,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。这两个念头如此自相矛盾,他到底在期待哪一个呢?

这一次加百列还是答应了下来。只是在罗伊转身要离开时,他又把罗伊叫住了。“罗伊,”他说,“不管你叫我做什么,我都会去做的。”

加百列听起来很疲惫,罗伊惶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。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之前,在答应下他的请求时,加百列也这样疲惫吗?

他忍不住抬眼与加百列对视,就看到那对曾经明亮的,湿乎乎的眼珠,如今竟然这么暗淡无光。这样的眼神,也许旁人看一眼便会将它抛到脑后,而对罗伊来说,它们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锋利,只是对视了一秒,加百列的目光便在罗伊的心上划出了一道口子。

而更令罗伊心痛的是,在这对眼珠的深处,竟然还保留着一种信任,沉重到他几乎难以承受。他毁掉了他们的森林,他是杀掉加百列某一部分的帮凶。他不值得加百列这样对待,然而加百列却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依然这样对待着他。

别再这么做了。这一句话连同泪水,像碳酸汽水的气泡,激烈地在罗伊的心口翻涌起来。他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个保护所正在摇晃,而他第一次站在远处看它,这才惊讶地发现,自己构筑出的保护所,竟然是一座牢笼的模样。他愣在了那儿。他又想起在面对加百列时看到的森林,两者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交织,他感到晕眩,进而产生了一点呕吐的欲望。别再这么做了。他几乎就要说出口,然而就在这时,加百列垂下了目光,转身离开了他们。

他于是恢复了理智,仿佛把碳酸汽水的瓶口拧紧了。然而当他深望着加百列的背影时,那些幻想的影像再次浮现于脑海,他不禁思考了起来,那座自己在心中拼命构建的房屋,究竟是一个保护所,还是一座牢笼?

这个问题便开始时常盘旋于他的脑海,使他前所未有地对自己所划定的未来产生了动摇。但这个疑问并没在他的脑海中存在多久,像只迁徙的鸟儿,只是过了一个季节,便轻飘飘地飞去了别处。随着他们年岁渐长,时间的水位降低,许多原本藏在河底的东西便浮现了出来,父亲对方达的偏爱便是其中之一。而正因为这种偏爱,也使得威廉的獠牙也终于显露了出来。

罗伊一早就清楚,威廉对他这么亦步亦趋,甚至还为了他与方达交恶,只是认定了他会成为父亲的继任者,因而现在,自己并不受宠爱这个事实,无疑是对威廉的沉重打击。看着威廉因现下的情形而慌张失措,像条饿极的鬓狗一样,抓住一丁点能讨好主子的机会便要迫不及待地扑上去,罗伊觉得就像在看一个表演滑稽戏的小丑,甚至有时,听到威廉的念叨:“你才是梅菲尔德家族的主人……你才是……那个婆娘有什么资格……她凭什么……”他还要十分真诚地感到可笑,甚至为此笑出来,还不禁恶毒地想着,如果哪一天,叫威廉知道了梅菲尔德家的秘密,真是不知他要做出什么表情。

威廉的绝望,象征着罗伊的计划开始有了收获,同时让他体会到一种快感,类似于瘾君子得到毒品时的感受。他也像瘾君子那样对这种快感上瘾了,开始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计划上,加百列,还有曾经的疑问,这些都不能让他分心了。不管威廉再叫加百列去做什么,他都不再那样动摇,而他们之间的那个夜晚,那座森林,那些舞步,笑声……现在的他成了这一切的看客,只是隔着一条宽广的时间之河,与过去的自己相望。

而他也很少向后回望了,新生活才在纸头落下一笔,他忙着书写,只好一刻不停地追着生活跑,没什么停下来回望的空闲。在这样的追逐中,他渐渐地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,仿佛自己已经脱离了地面,现实生活成了一场戏剧,精神世界反倒更加可感。他并非对此毫不恐慌,然而一想到计划成功后的收获……这些恐慌便烟消云散了,他继续随着生活上升,向着距离地面更远的地方。

-3-

为了讨得老爷的喜欢,自从他们看起来有了些实力,威廉便开始十分热衷于和其他家族的火拼。罗伊向来对此不屑一顾,而随着近来心态上的变化,这一天,他破天荒地冒出了参加的念头。威廉故作幽默地笑着说:“我们的小少爷终于长大啦。”而罗伊听得出来,威廉的语气中带着嘲讽。威廉始终以为他在父亲面前失宠是因为能力的欠缺,以为自己比他更适合做一个黑帮的少爷,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,因而他假装听不出嘲讽,只是顺从地跟随威廉去了他们约好的地方。

他没想到在那里会遇到加百列。加百列在看到他时,双眼睁大了一瞬,然后移开了目光。他仿佛被一层灰尘笼罩住了,那些灰尘遮住了他全身所有的光。如果是在一年以前,罗伊一定会对他的出现而惊讶,更要被他那种毫无生气的神情所震撼,而现在,他的内心里没有半点波澜,只是望了对方一眼,便将目光移开了。

对面是考辛斯家的人。罗伊打量了对手一圈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:他还记得那孩子戴着眼镜的模样。他曾经那么瘦弱,那时被威廉一群人打断了一条腿,浑身是血,缩在墙角哀哀地哭叫。而现在,他已经长得十分健壮了,他的面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中已经能够透出凶恶的光。罗伊还注意到,他的一条腿看起来微妙的不协调,尤其在他有所动作时,违和感更加强烈。这是曾被他们打断的那条腿,罗伊意识到这点,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,便将目光收了回来。

威廉显然也认出了这个男孩,歪着嘴笑起来,用令人嫌恶的语调挑衅道:“考辛斯少爷,你的那条腿怎么样啦?看来挺不错,今天还想再被打断一次吧!”

他们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。罗伊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,因而只是四处打量着。不一会儿,他的目光又遇到了加百列。加百列也在看着他,周围的人都在愚蠢地笑着,使得加百列那下垂的嘴角,了无生气的眼神便显得格外突出。罗伊久违地被这种景象刺痛了,那些令他心乱如麻的回忆就在这时涌上来,他赶紧转回头,将它们死死地挡在外面。

威廉的挑衅很有成效,不一会儿,对面便有人受不了这些辱骂,大吼着朝他们冲了过来。罗伊很少和人打架,但毕竟受过不少专业的训练,实战起来还是远比那些空有蛮力的愣头青们要强得多,要对付这些小卒,实在不必费什么力气。已经有三个人倒在他的拳下,又一个人朝他扑过来,他观察着对方的动作,在两人仅有一步之遥时挥肘打向他的左腹。那人躲闪不及,哀嚎着朝前趔趄了一步,罗伊看准机会,直接掰断了对方的胳膊,那人便倒地不起了。

他开始环视周围,同时留意着下一个攻击者。然而当目光落到加百列身上时,他几乎呆住了。加百列像一只灵巧的兽,每一次运动,肌肉的线条都仿佛液体一样流畅,动作敏捷,又饱含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。看着这样的加百列,罗伊竟不知该如何移开眼神。

为什么加百列能够完成那些威廉给的任务,此时便不言自明了:他这种天然的力量,简直是为此而生。这种时刻,加百列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。这个念头刚一从罗伊的脑海中冒出来,像一面镜子,使他立刻想到了自己这些年的变化。由于分神,他没能及时注意到袭击,背上狠狠挨了一拳。他急忙将思绪收回来,经过极短时间的观察判断,再抬起腿狠狠向那人的裆部踹去。

将袭击者放倒之后,他忍不住再次看向了加百列。然而这一次,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见到了加百列的血:男孩被人压制在了地上,鲜红的血液从鼻腔里流了出来。罗伊只觉得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还没有反应过来,人已经冲了过去。他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,那个压制着加百列的人十分健硕,他却一把将那人拉开,又推倒在了地上。

他用两条大腿死死箍住那人的腰部,在那人将要起身时对着他的脸揍了一拳,那人的鼻孔立刻见了红。加百列似乎喊了他的名字,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。他换了只手,再次落下了一拳。眼前的血让他想到加百列脸上的血,进而想起加百列那些陌生的样子,想到自己的改变,想到威廉……他近乎泄愤一样殴打着身下的人,直到对方的面孔已经血肉模糊,他才恍然回过神来。此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最后一个景象: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,从废墟里,有一双双白鸽悄然而生。

再次起身时,他差点站不稳,两腿不停地打颤。然而他从未感到如此畅快过,他做了一个深呼吸,那些白鸽仿佛便从他的胸口中飞出,向着天空中飞去了。他几乎想要大笑,威廉的声音却突然颤抖着从背后响起:“少爷……”

他的思绪被拽回了地面,这才想起加百列的事,急忙朝男孩的方向看去。加百列在他的目光下明显地后退了一步,他心痛了一瞬,但还是走了过去,勉强笑着对着他伸出手:“你还……”

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加百列又向后跳了一步,下意识地打断他的问话。他伸出的手突兀地悬在半空,痉挛了一下,随后又被收了回来。

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安静,显然这次火拼已经结束了,余下的都是梅菲尔德家的人了。威廉突然笑了一声,那嘎嘎的声音更叫他心烦意乱。威廉摆出一种自认为幽默的姿态,走过去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:“干得不错,小傻子。晚上别忘了去迈克菲家。”

罗伊皱起了眉:“去干什么?”

“杀人啊!那个老头,老爷早看他不顺眼了……”

“他一个人做不成这些。”罗伊下意识地说。那种最初的动摇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,而他沾满血迹的拳头仿佛予以了他一些说不清的力量,他一攥紧拳头,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。

威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是啊,所以我也去。”

罗伊抿了抿嘴唇,又向加百列看了一眼:“好,我也跟你们去。”

“不,”威廉听起来有些慌张,“这种事不用您亲自过去,只要我和……”

“十二点,布朗宁街西口见。”

他这句话说完,周围变得鸦雀无声,连威廉这种向来聒噪的家伙,也只是颤抖着两条肥厚的嘴唇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罗伊点了点头: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,最后歪了歪头:“走吧。再这么等下去,警察就要来了。”

-

威廉是准时到的,当他到达时,罗伊已经等在那里了。布朗宁街的西边靠着河,罗伊正趴在河边的围栏上吹风。

“知道为什么我也要来吗?”罗伊问话时依旧注视着下方漆黑的河面,仿佛这是一句喃喃自语,而不是在向威廉发问一样。

罗伊听了一会儿水声,然后才听到威廉的声音犹豫地传了过来:“不知道。”

罗伊没有回答,他缓缓地从栏杆上直起身子,盯着远方的天空看了一会儿,突然发出一声轻笑。

威廉有些紧张,他清了清嗓子:“少爷,咱们该走了。”

“不必走了,就在这儿。”罗伊轻轻地说。

威廉有点儿被他吓到了,他冲过去,揪起了罗伊的衣领,粗声粗气地喊了起来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罗伊还带着那种诡异的笑容,威廉不由得提高了声音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威廉本能地感觉到罗伊今晚不对劲,他说不上什么,只是今晚的罗伊令他格外恐惧,因此,他这样虚张声势,只是为了给自己一种正压制对方的错觉。但罗伊丝毫没有反抗,始终平静地,诡异地微笑着,这样的驯顺反倒更令威廉恐慌。

罗伊笑了一声,十分轻松地掰开威廉的手。威廉这才发现自己这双手抖得厉害,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刚才那样的举动,也许在罗伊看来,就像绵羊披上了一层狼皮,他只是轻轻一拨就让那张狼皮掉了下来。

“没什么,”罗伊重新站直了,后退了几步,整理了一下衣领,“我只是觉得该结束了。”

“什么该结束了?”

“我已经告诉加百列,他不用杀人了。”

罗伊的语气竟然那样言之凿凿,威廉不禁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:“你在开什么玩笑?这不可能!罗伊,你给我——”

“威廉。”罗伊喝止了他。而威廉惊恐地发现,面对罗伊的训斥,他竟然真的像被家长训斥的幼童那样畏缩了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
罗伊又向他走了几步,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了下来。

“我接下来要说的事,也许对你过于残忍了,”罗伊的声音中有悲悯的情绪,然而他的嘴角却还是轻佻地向上扬着,“但我想这些该结束了。从出生开始,我便为罗伊·梅菲尔德而活,一时都不曾自由过。我忍辱负重,本想完成些什么,再从这个壳子里脱离出来。但现在……”

他抬起头,朝天空中的月亮看了一眼,又重新面对威廉:“我开始想,这一切是否值得。”

“威廉,”他几乎藏不住语气中的笑意,“你知道为什么父亲选择方达,而不是我吗?”

威廉瞪大了眼睛。他感到罗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个陷阱,他却无处可逃,只能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去。

罗伊叹了口气,像是玩弄老鼠的猫。他假装耐心地说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梅菲尔德家只有我一个人是金发?”

他等了一会儿,见威廉没有回答,便向后退了一步,忍着笑意说:“噢威廉,你难道没想过吗?那是因为——我是个私生子。”

威廉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,朝他扑过来。那动作十分不得要领,罗伊几下便把他制服了,趴在他耳边继续说道:“是啊,我是个私生子,我妈妈是伦敦东区哪个街头的妓女。梅菲尔德家可是绅士,一个私生子做主,绝不可能。所以,你这些年这样处心积虑,可白费力气啦,唉,真可惜。”

他继续说着:“我知道你讨厌我,只是碍于我的身份才与我交往。而我也同样讨厌你们,我这样迁就你们,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培养出另外一股势力,与梅菲尔德家抗衡……同样因此,我要让你出头,自己躲到最后面。如果我表现得过于强势,在那样的家庭里,谁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要被除掉……嘿,你猜怎么着?方达已经盯上你啦,看来你的确干得不错,是不是?”

罗伊又想了想,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,故意把手上的力气放松了点儿,威廉如他所愿地挣脱了他的束缚。而在威廉吼叫着要再次扑过来时,罗伊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枪,保险栓已经拉开了,枪口直直地顶住了威廉的太阳穴。威廉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,枪声就已经响起了,血从他额头的小洞中迸溅出来,罗伊一松手,他便一下子瘫倒在地。

月光稀薄,罗伊又穿了黑色的西装,因而沾在身上的血迹并不明显。他掏出了手帕,把脸上和手上的血擦拭干净,又抬头向空中的明月望了一会儿,便朝黑暗中走去了。

-

“你要走了?”加百列趴在篱笆上,歪着头问他。

罗伊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他了。他仔细地观察着加百列脸上的每一寸肌肤,发现了大小不一,新旧各异的伤口。他朝着额角一块发白的伤疤伸出了手,加百列畏缩了一下,他的动作便停住了。加百列警惕地朝他眨了眨眼睛,然后在他的注视下,小心翼翼地,一点一点地把头伸了过来。

就在罗伊要开口之前,他突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抽泣。他有点儿慌了,像掬起一滩水一样小心地捧起加百列的脸,加百列柔顺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。“罗伊,罗伊,你怎么了?我觉得我不认识你了,到底发生了什么?你变了那么多……我真是搞不懂……”他把双眼流下的泪水全都蹭进了罗伊的手心。罗伊从未承接过这样沉重的眼泪。“罗伊,我们好好儿的,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”

加百列再次睁开眼睛看向他时,眼神中有一种光芒复现了,像一大簇火焰中掉落的几枚火星,微弱,转瞬即逝,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过的,在白纸上留下一点黑黄的烧痕。罗伊用拇指抹去他的眼泪,他也伸出手,将罗伊的手攥紧了。罗伊的手上本就还有些擦伤,加百列又不知道轻重,把他攥得有些疼了。但他喜爱这种轻微的痛感,正是这一点疼痛,使他切实感受到了两人的靠近。

而面对加百列的问题,他不知该如何回答。答案是明确的:私生子,家族斗争,继承……但是他想,这一切加百列都不会懂。他也不愿加百列懂,因而只是说:“是的,我要走了。今晚……你也不必去迈克菲家。”

加百列皱起眉,露出困惑且警惕的神情。罗伊注意到加百列的手悄悄地松开了,于是转换动作,握住了对方的手:“都结束了,加百列。我要走了,威廉也是。这一切……与我们有关的一切,都忘掉吧。你自由了,从今往后,你不必再听命于我们,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。”

“真的吗?”一点勇气从加百列的眼神深处小心地聚集起来,他抿了抿嘴唇,小声说:“那……那我想跟你走。”

“不。”罗伊脱口而出。加百列不属于他的世界,他现在离开就是为了让这个男孩的生活走上正轨,自然不会同意两人一起走。然而加百列因为他的拒绝而显出了受伤的神情,他只好赶紧解释:“我是说……我也想和你一起走……但是这次不行,我只能一个人走。”

加百列垂下了目光,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他:“好吧,那我能去找你吗?”

“只要你想。”

“好啊!”加百列立刻笑得弯起了眼睛,“那你走吧!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
罗伊觉得有眼泪涌了上来。他咽咽口水,挤出了一个微笑:“好,我等你。”

加百列郑重地捏了捏他的手:“罗伊,我一定会找到你的。”

如果在这里多呆一秒,罗伊毫不怀疑自己会哭出来,因此,他逼着自己把手从加百列的紧握中抽出。“再见。”他生硬地这样说了一句,便转身离开了。加百列还在他身后喊着:“罗伊!你等着我,我一定会找到你……”

太阳逐渐向着街道尽头坠落了,已经来到了几乎与房顶齐平的位置,罗伊就朝着日落的方向走着,始终没有回头。

-fin-

评论
热度(5)

© 轻拿轻放 | Powered by LOFTER